穗近百万疍民仅剩7000渔民 有人上岸又搬回到水上

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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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岁的疍民吴兜发。
行走于广州市内珠江沿岸,以船为家,生活在我们身边,却形同陌生族群,他们被叫做疍民。
80年前的广州,疍民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拥有近百万人口。但据渔业部门的信息,广州的渔民现在只剩7000多人,主要分布在海珠的新洲渔村,番禺的莲花山渔村,南沙的新垦红海村,增城新塘镇的渔村社区等地。完全以船为家的疍民则更加少了。
自1954年,周恩来视察广州后,出台《珠江区水上居民转业安置计划》,时过一个甲子。至今,疍民洗脚上岸,尚未尘埃落定。
今年初,广州市住房保障办公室财政预算方案中,再列出104万元“以船为家渔民上岸安居工程补助资金”,继续为他们解决居住难题。这些资金准备提供给52户疍民,或加固修缮原有房屋,或分配公租屋和公房。
南都记者走访得知,在番禺、增城等地,存在居住难题的疍民,远不止52户。向海而生,以渔为业,许多上岸或未上岸的他们,仍面临着居住尴尬。
3年前,80岁的疍民吴兜发和老伴又回到了水上生活,他们斥资1900元,盘下一条水泥船,成了他和老伴的窝。
疍民们曾亲眼见到,从白江涌流入东江的水,漆黑漆黑,染黑了半边江水。再后来,江水越来越浑浊了,人们不再吃东江出产的鱼,“这里的鱼都有点味,柴油味、汽油味、制衣厂的油味”。
回到水上
增城市新塘镇南边,白江涌自北往南,在这里汇入东江干流,墨黛色的涌水和江水混为一体。绿油油的水葫芦倒是生机勃勃,环绕着10多条渔船,成片成片地生长,里面夹杂着白色一次性饭盒。
涌口西面是一个简易码头,布满了林林总总的脚手架。从岸边沿着脚手架,一路连接着10多条木板路,一直延伸到水里,供渔船上岸之用。其中一条搭到了吴兜发的船上。
3年前,疍民吴兜发和老伴又回到了水上生活。
吴兜发已经80岁了,老伴79岁。他们卖掉自己的旧渔船,得了几百元,儿女再凑一些,斥资1900元,盘下一条水泥船,成了他和老伴的窝。
中午12时,捕鱼的船大多出海了,码头静悄悄。
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氛围,有条渔船回来了。顺着木板桥往下探,果然,一男一女正拎着鱼和桶,踩着木板上岸了。
两人的年纪都在60岁上下。塑料袋里三四条鱼不时挣扎几下,这是他们今天的收获。
疍民一般在早上4点钟出海,近时在东江,有时下午一两点回来,大部分要到下午6点左右。远一些的,去到珠江口、万山、深圳蛇口和香港,这些船一两个月返航一次。
休渔期快到了,一条红色横幅亘在码头的脚手架间,在灰沉沉的渔船间分外鲜亮。上面10多个大字,“保护渔业资源,造福子孙后代”,今年的休渔期从4月1日12时至6月1日12时。
以船为家
80岁的吴兜发吃完午饭,准备睡会儿觉。他的邻居,84岁的老吴刚刚开火。在增城新塘镇渔村社区,现有渔民598人,近10年来,捕鱼者骤减,大部分已外出谋生。目前,靠捕鱼维生者仅80多人,年龄在50岁以上。“70后”“80后”都已上岸,转行。
住在船上的,大多是常年外出捕鱼的疍民,吴兜发和另外两条住家船是特例,他们均是8旬老人。
“为什么不上岸,跟儿女一起住?”
“唔得噶,唔得噶……嗯,唔得噶。”老吴连连摆手。
吴兜发说明了缘由,“房又窄,人又多。老人和后生一起住唔得”,有“老人气”。“睇电视呢,我哋中意睇粤剧,后生中意那些交通片。”
船上则没有电视机,他只能坐在船头的“太师椅”上,听收音机里的粤剧。一根拐棍躺在一边。
他们以船为家,船虽小,却是五脏俱全。船舱被隔成两间,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是厨房。卧室里摆着两张床,床顶塞着3床闲置的棉被。厨房里,炒锅、水煲、电饭煲,摆放整齐。
船上通了电,有自来水。船尾的布帘放下来,就是一间封闭的洗手间和浴室。
每天早上,吴兜发拄着拐棍上岸,去菜市场买菜。遇上身体不适,就让老伴去,或者托人买回来。晚上,他们是不出门的,“手脚唔方便,跌落水就麻烦咯。”
新塘镇政府有官员来看望过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只要社保够吃,身上有些病痛能报销,就行。他们的身份是居民,用的是新农村医疗合作保险。村里,还有近3成渔民没有社保。
一觉醒来,吴兜发就坐在“太师椅”上,朝外张望,东江沿岸的风光尽收眼底。
近处,是渔民新村的民房,上世纪60年代疍民“洗脚上岸”,修建了这一批住宅;再往东,超高层商品房已经收楼了。
“听说要一万多,好贵”,这在他的眼里,是个天文数字。
漆黑的水
吴兜发有两儿两女,大儿子已经过世,小儿子继承了他的衣钵,在番禺莲花山脚捕鱼。
他说:“我哋靠海揾食,番禺那边西江,花都那边北江,水质靓些。最差就是东江水,制衣厂太多。”
渔村的人们习惯于怀念上世纪的东江。“嗰时哋东江水,好清,我们都在呢度洗菜洗衫。但是,你看依家……”话到这里就打住了。
说着说着,吴兜发也开始回忆,他的祖祖辈辈都是疍民,儿女在水上长大。
上世纪80年代起改革开放,珠三角的制造工厂如雨后春笋,成片成片地冒了出来。那时,东江的水尚还清澈,丰收的时候,他一天能捕到100多斤鱼。
90年代,水质明显变差。在船上生活,时常能看到,水里的鱼无缘无故地死,一层层翻着白肚皮。捕鱼者不再有惊喜的收成。
吴兜发和疍民们亲眼见到,从白江涌流入东江的水,漆黑漆黑,染黑了半边江水。再后来,江水越来越浑浊了。人们不再吃东江出产的鱼,“这里的鱼都有点味,柴油味、汽油味、制衣厂的油味”。
2000年前后,新塘镇成为“世界牛仔之都”,代价是清澈的涌水。后生一代去到更远的地方捕鱼,老疍民们退居二线。
那时,吴兜发曾上岸,住进了渔民新村。上世纪60年代修建的砖房,一间占地24平方米,用木板隔成两层。所有砖房整齐划一,一共7条巷子。
他的邻居、84岁的黄红独自住在五巷5号。走进厅内,右手边墙壁裂开一条裂缝,长近2米。水泥横梁的裂缝还在延伸,她不能安睡,把床搬到角落里,“惊条横梁掉落来”。木板隔成的2楼,最大问题是白蚁,“一到晚上,白蚁就窸窸窣窣地啃木头”。
“最怕的是水浸”,黄红在墙面上画出超过1米的高度,“最厉害的时候涨了这么高”。龙舟水从东江漫上来,地势低洼的渔村,成了“小东江”。到那个季节,她只好跟着儿子住回在渔船上。
“我家都喺,我家都喺”,围观的近10人附和她的话。由于房屋存在各种安全隐患,不少人选择了住回船上,或是外出租房,更多房屋年久失修,以致荒废。
船行至虎门大桥时,天色突然沉下来,风暴伴着雷电突袭过来,雨水里夹着冰雹,海水迅速涌入渔船,他们只能拿水桶往外舀,“好彩及时靠岸,开进小河,才捡回条老命。”
日日出海捕鱼的日子已经过了五十多年。梁福家世代是渔民,没有上过学。他从小跟着父母捕鱼,十五六岁时拥有一条渔船,独立出海。什么时候“退休”?梁福笑一笑:“要一直做到不能动。”
危险来袭
番禺莲花山渔港南侧一条入海河涌上,停驻着许多住家船,快70岁的梁福(化名)夫妇也是其中一户。上周五,空气湿润的午后,梁福与老婆泊了小船在涌口,守着当日新捕的一箱鱼,等人来收。
聊到海上渔事,梁福的话明显多起来。
“行行都有危险,但是海上揾吃最危险,不过做这行没有办法,唯有拿命拼”。其实,梁福口中的“海上”并不太远:他们夫妇身体不大好,只跑当天来回的短途,最远时到过深圳与香港交界的海面,基本在内伶仃洋,没出过珠江口。
不过还是危险。
捕鱼50多年,久远的事已记不得,他脑里最新的一次历险在去年,连日期也记得清晰:农历三月初三。收音机报有六七级台风,但没听到具体位置,虽然天色阴阴的,他们仍是照常出海——— 要出工才会有收成,即使碰上雷雨,也是一两个小时就完,不会太久。
谁知,船行至虎门大桥时,天色突然沉下来,他们迅速往岸边靠,但风暴已伴着雷电突袭过来,雨水里夹着冰雹,浪大起来,海水迅速涌入渔船,他们只能拿水桶往外舀,“好彩及时靠岸,开进小河,才捡回条老命,如果再迟一点,风浪再大点,就真喺顶唔住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好运,他们眼看着另外一艘渔船没能及时靠岸,被海水淹没,幸好有大的轮船经过,救了落水者,“当时有货船上的仪器检测到将近15级风力啊”!
那次风浪过后,梁福连续八九天没敢出海。
打鱼者出海,本是有意外保险的,但梁福享受不到,因为他的船没有牌照。两年前渔船到期,更新费用要几万元,他无力支付,船只好自动报废,失去执照。没执照的船办不了保险。
这两年,梁福夫妇仍开着没执照的船出海捕鱼。不止他们一家是这样。梁福说,在这条村,有一半多人家都是靠没有牌照的船捕鱼为生。
没有牌照,渔政部门发的救生衣和“水泡”,他们也都没有份。不过,即使有救生衣,“遇到大风浪也没有用,人掉海里就很难回来了”。梁福说,近几年有好几个因海难过世的,一个渔夫,他的女人被拖网缠住,摔到海里,再也没找到,“渔夫还不够四十岁”。
梁福介意的是另一件事,他听说,南海、佛山三水等地小型渔船报废后,政府提供每月几百补贴,“有点不公平的,人家的船报废是有补贴的或者帮助转业,我们却没有”。
至于政府的住房补助或者公租房,梁福说,他没有听说,即使有肯定也轮不到他们这些没有牌照的。
未曾上岸
梁福家的生活节奏是这样的:清晨约莫五点钟天未亮时,准备好午饭,温在保温壶里带上渔船,出发。天色不好、风浪在时用较大的篷船,耗油量也大一些,风和日丽就用小渔船,耗油少。
梁福夫妇最近都驶到番禺附近捕鱼,有时会去到深圳附近。到了目的地后,要保证落6至7次网。
运气好时,作业8个小时就能回来了,也就是下午一两点钟。有时近处没什么鱼,就要去到十公里开外的地方,忙活十二三个小时,到黄昏时才能回来。
在海上,吃饭时间也不确定,有时遇上大风大浪就顾不上吃饭了,饭菜会原样带回。除了肠胃不好,梁福还生过几场大病,他有点担忧,出海要身体好才熬得住,跟同龄人相比,他出海的日子、打的鱼都少了。
日日出海捕鱼的日子已经过了五十多年。梁福家世代是渔民,没有上过学。他从小跟着父母捕鱼,十五六岁时拥有一条渔船,独立出海。
什么时候“退休”?梁福笑一笑:“要一直做到不能动。没有退休金,平时也没有什么积蓄,一年勒紧口袋留着两三千块钱过年,年后又要挣下一个新年钱”。
织网为渔
莲花山一带的疍家棚屋,从1959年后开始聚集,现在到了密密麻麻的境地。棚屋以杉木为支柱,松木为地板、墙体,松木皮为内墙面,铁皮搭的房顶和外墙。条件稍好的,在河边地面上砌起半间屋,跟水上部分连起来,朝岸、朝河各开一个门。
平日里,大部分疍民长途出海,只有在过年、清明、中秋、端午龙舟节和冬至的时候,才会在河面堆满船只。
梁福家的房子从岸上一直伸到水里。岸上部分有白墙和水泥地,厅里摆张饭桌,还砌了瓷砖面的厨房和卫生间。
不过,除了做饭、吃饭,他们的日常活动多在水上棚屋。从船上爬梯子进到棚屋里,外面的屋子被渔网占了大半,一边的杉木框架与隔壁邻居隔了尺把远。那是梁福的大儿子家。
里间的屋子光线差许多,仍是堆满了包起的渔网,还放着家里最值钱的家具:一台1000多元的电冰箱,700元的电视机。
梁福老婆打开电视,调到有粤曲的台,坐在电视前的木地板上,把渔线绕在手脚上,开始织渔网。她身后的地上堆着一团被子,是他们的铺盖。
渔网每天都要用五六张,每个月都要换新的,梁福家省钱,不买现成的网,而是用半成品,自己穿上旧网上拆下来的塑料浮子,能省下一半的钱,两人得闲时,都在不停地拆渔网或者做渔网。
聊着天,梁福掏出手机,请记者教他调出短信,“是不是我的手机坏了,总看不到短信”。手机是新换的,老式键盘机,不知名的牌子。
手机并没什么明显的问题,调出短信,有不少家人的祝福,梁福笑笑说,他还是更喜欢以前的老式手机,“掉水后,及时拆电池用淡水冲一下,晒干了又可以用,很耐用,进了好几次水都能用”。
对话疍民梁福
Q:跟有宅基地、有房的人家相处得怎样?
A:挺好啊,但我们这些水上人家比较淳朴,不会像城市里的人一样,说话很婉转。
Q:互相串门吗?
A:还是喜欢跟差不多生活的人串门啊、聊天啊,不大愿意去串高门。
Q:除了捕鱼,去哪里玩过吗?
A:今年春节,跟弟弟坐地铁去佛山祖庙玩,去年还去过沙湾的宝墨园,因为65岁以上的老人都免门票免车票。不想去外地玩,广州近一些的动物园啊,公园啊就不错了。
Q:现在生活上有什么难处?
A:住得差,出海的艇又差了,鱼变少了又难打,鱼价变得便宜,但是渔船的维修费用不低,渔具渔网等工具、燃油,又贵,很难赚到钱。
Q:捕鱼50多年了,考虑过转行吗?
A:想过好多次,不过还能做哪行?最后都只好做回老本行。
Q:想搬到陆上的房子吗?
A:如果有,当然是住在地上房子里好,有得选择谁会住在水上啊,唉。
AⅡ03-04版 采写:南都记者 刘雪 李文 实习生 温慧玲
摄影:南都记者 冯宙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