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斯特里奇:既见高峰,攀登不止
“1827年、1828年,是舒伯特生命最后的两年,在人生最后的光景,他创作了《冬之旅》、最重要的几部弦乐四重奏,还有钢琴奏鸣曲。这些伟大的作品闪耀着舒伯特人性中最耀眼的智光。我在舞台上诠释《冬之旅》,其实并不仅仅是诠释一部作品,而是融汇了作曲家这些晚年的创作精神的舞台作品。”男高音歌唱家伊恩·博斯特里奇在星海音乐厅演唱完《冬之旅》后,向观众剖析了他对作品的理解。
这是粤港澳大湾区国际青年音乐周(YMCG)首次举办声乐音乐会,也是音乐周一次全新的探索。
对于博斯特里奇而言,《冬之旅》不只是一部被演绎的作品,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尽管,博斯特里奇演唱《冬之旅》超过100次,也曾在影视、舞台作品中演出,但每次的现场音乐会都是一次身体、情感的“重生”。
“每一次演出,都是如此不同。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观众每次都不一样,而演唱者与观众是有互动的。伟大的作曲家本杰明·布里顿说过,每一部音乐作品都是由一种“三角”共同阐释,即作曲家、演绎者、观众。”博斯特里奇如是说。
在舒伯特《冬之旅》的音乐会上,没有一个人是“他者”,因为舒伯特与穆勒让每一个参与者在音乐与诗歌中找到自己生活的印记,生命的痕迹。其中,有存在主义的绝望、自我讽刺的谐谑、温和的想望、狂野的企图……
博斯特里奇演唱《冬之旅》已有三十多年,他对作品的诠释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深刻。他的声音可以呈现出各种色调,在某些歌曲中温暖而明亮,而在另一些段落中则冷漠而疏远。他的歌声能够生动地描绘音乐情绪的变化,敏锐地捕捉到作品中戏剧性的个人痛苦。
不过,在这场独唱音乐会中,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年轻人在冬日风物中迷失自我、失去生存勇气的简单的故事。相反,它更像是一种复杂而闪回的叙事、夹杂蒙太奇般的模糊凄美的色彩。
博斯特里奇的《晚安》步伐踟蹰,被梦想和记忆裹挟,穿过毫无知觉的凄冷冬夜,钢琴家杜雯雯若有若无的重音,如同雪中深浅不一的足印,最终与博斯特里奇歌声中空灵的风景融为一体。
在《风向标》,穆勒笔下旅人的愤怒中有一种令人战栗的情绪的摇摆,仿佛下一秒就会陷入狂暴的爆发。钢琴家杜雯雯用最细微的表情表达最深刻的情感,在《冻泪》中,她的琴声告诉观众,旅行者泪如泉涌,冰冻的泪珠划过热暖的脸庞,唤起一种痛苦的纯真。
《菩提树》是套曲中最有名的作品之一,博斯特里奇的声音似乎远离现实,歌声变得苍白而诡异,他向沙沙作响的树枝恳求:“到我身边来,我的朋友,在这里你会找到安息!。寒风的到来将把我们从这些谜团中唤醒。”在《洪水》中,歌唱者通过惊人的音量对比强调了旅行者的不稳定性和反复无常。
博斯特里奇对一些歌曲的处理,则着意营造一种沉重和悲伤,就像《小溪旁》中,流浪者面对冰结的溪流时,愤怒骤然爆发,他想象在寂静之下有一条肆虐的激流,钢琴低声区的颤音的进一步推高这种张力。在《安歇》中,博斯特里奇在暴风雨中不间断地轻柔歌唱,与钢琴左手密集和弦的对比,进一步加深了风雪中的“迷失”感,令折磨着旅行者内心的痛苦锥心刺骨。
在《春之梦》中,钢琴家和歌手都陷入了近乎妄想般的精神状态,他们在狂乱、荒凉和梦幻之间摇摆不定,歌结尾处特别放慢节奏强调了钢琴低声区的清晰度,似乎是为接下来的《孤独》中的疲惫、沉重、麻木铺垫,博斯特里奇在这首歌曲的声线,连最后的悲伤感都变得模糊起来,色彩渐渐远去。
终曲是怪诞却又超凡脱俗的《摇琴人》,钢琴的声音咄咄逼人,透露出蔑视和痛苦的表达,博斯特里奇的歌声萦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仿佛生命已渐渐耗尽,当他用微弱的声音唱出“你会用手摇风琴演奏我的歌曲吗?”,梦境和现实的界限最终消解,仿佛我们听到的既是旅行者的独白,也是摇琴人口中的歌谣。曲终的一刻,周遭一片寂静,既如释重负,也心生恐惧。
鉴于博斯特里奇的学术背景,人们总是倾向认为他以智性而非本能的方式处理作品,但这也许是有欠公允的刻板印象。这位男高音的想象力和演绎技巧超凡,他既修饰每一个乐句、每一个字词,也推动作品的流动。对于《冬之旅》演绎者来说,这种“流动”尤其重要,因为要将不时脱节的故事线索统一成一个连贯的叙述,需要敏感的戏剧性触觉和强大的叙事逻辑。
经过数十年的锤炼,博斯特里奇诠释的《冬之旅》已达顶峰,但他仍然在每一次演出尝试超越、尝试创造:“《冬之旅》是艺术歌曲中的珠穆朗玛峰。对于登山者来说,顶峰的存在意味着攀登、超越,永不止息,音乐也是如此,继往开来,再攀高峰。”